Sherman,KC,
As promised, I wrote a story about Jin-tuu. It is published today at UDN聯合報。
Sherm, would you help me distributing it to all? Keep healthy, have a good year.
Peter W

阿土最愛唱校歌

王正方

浮生人物誌/阿土最愛唱校歌
 

老頭子們樂不可支,笑到前仰後合。好幾位寶眷聽了皺眉頭:你們上的是首屈一指的大學,又是炙手可熱的科系,怎麼回憶的都是狗屁倒灶的事……

阿土手持麥克風,帶領大家唱大學校歌。他滿頭白髮,笑起來總帶有一絲頑童的稚氣,腰圍是大學時代的兩倍半還不止,聲音顫抖,進入忘我的境界。座中幾十位同學加上眷屬,不搭調的跟著哼哼,完全不會唱。我們這批老東西在校就讀時,根本沒校歌,多年後校方才請到名家作曲,大概是一首交差作品。〈教我如何不想她〉多好聽呀!阿土的歌藝普通,離參加《星光大道》有一段距離。

阿土的組織能力超強,這次X十周年同學會,少了他真不行。畢業幾十年啦,同學們散布在世界各角落,硬把大家召回台灣開同學會,單單這一一勸說就煞費功夫,還要策畫、安排、聯繫,累死人。頭一天返校,見到一屋子的人;海外歸來的、僑生、本島同學共四十多位,多數攜眷參加,聲勢浩大。

許多老小子自畢業之後就沒打過照面。似曾相識,面對面端詳良久,這是?昨天才仔細看了遍阿土傳來的伊媚兒,與會者名單都記得,現在就是對不上號。對面這老兄,上嘴唇因為激動而微微上掀,立即恍然。兩人同聲大叫:「嘿!你還沒死呀!」

該仁兄在班上成績優異,如今是美國某名牌大學的資深教授。當年他泡妞泡得有些辛苦,我們從旁協助也無大建樹。鍾情一位化學系的清純美女,卻近「美」情怯,不知如何踏出第一步。臭皮匠悉心策畫,我們在椰林大道的一端把望,清純女捧著書本姍姍走向化學館,打出緊急暗號。他騎飛車斜刺裡竄出,差點撞上,道歉、自我推薦、陪著走一段……一切按計畫進行,我們在椰林大道另一頭等候。完成任務,推著腳踏車晃晃悠悠,因激動過度他上嘴唇掀起,微微顫抖了好一會。大學四年失戀多次,每回失戀他就剃個光頭。

會場那頭來的是老牌帥哥,每個學期都鬧初戀,每次都說:他媽的這回要了。他說已經很久沒初戀啦!現在熱中京戲,剛剛粉墨登場演出《呂布戲貂蟬》。看他的體形就納悶,您飾演哪個角色呀?當然演呂布。是嗎!怎麼挺著個董卓的大肚子呢?形象扣分,但嗓音挺唬人,隨意露了兩句,假音的運用有功力。士別三日,便不能小看,何況已數十年矣!

班上最高的那位,綽號正虧軍軍長,搖頭晃腦的,老遠就看到他的脖子。個子雖高,靠長脖子充場面。他和阿土都來自南部,一年級住在第七、八宿舍。八個人住一間,室友作近距離接觸,什麼鳥事都會發生。我沒事常到宿舍鬼混,阿土、軍長有一次說請我喝烏梅酒,角落的酒瓶長得很正,走近了有臊氣撲鼻,早就用作夜壺了。那地方凶險,略不注意就著了他們的道兒。有件事追究起來誰也不認,某人(忘了是誰)自覺器官短小,買來器材進行水療法。效果如何不詳,在上鋪常將水灑了一床,室友懷疑他有尿床惡習。

同學們認為,正虧軍軍長剛從南部來並沒那麼高,畢業時又足足長了三公分。有可能那個年月的營養匱缺,年輕人的發育慢,上大學還會長個頭。但是在宿舍食堂吃飯要有策略,方能補足養分。軍長通常很早就去食堂,或是拖到食堂快結束了才打飯。就衝著那唯一的葷菜:一片薄肉(大師傅刀工精細,切得飛薄),早去能挑到一片大的(肥的多,帶有肉皮),晚去說不定有多的薄肉片剩下,交情夠能撈上好幾片,那就賺了。運氣不好肉片被搶光,就只好吃素。四年下來他吃了無數薄肉片,發育完成。

當年的宿舍分等級,美援經費蓋成的僑生宿舍,設備最優。本地生的宿舍不能比,又以低年級宿舍最差,建材簡陋,每逢大雨或颱風,牆壁一塊塊的脫落,室內就風雨同舟起來。每周只在禮拜三下午供有熱水,某活寶硬是能控制生理時鐘,憋著勁到這天下午才上大號,也不清理「後事」,立即去沖澡,熱呼呼從頭洗來,全身清理乾淨,從頭爽到腳後跟。

盡聊這些,老頭子們樂不可支,笑到前仰後合。好幾位寶眷聽了皺眉頭:你們上的是首屈一指的大學,又是炙手可熱的科系,怎麼回憶的都是狗屁倒灶的事?大學四年沒有學習上的快樂嗎?肯定有,今天太難得,誰要談那些?不然就問我們的老教授吧!請來一位老師,年逾九十聲如洪鐘,腰桿筆挺,只是走路需人攙扶一二。當年的學生都是老頭兒啦!那位常得書卷獎的好學生,如今學問更加長進,已經當上院士,現場揭發老教授上課經常遲到,有時等了二十分鐘還不出現。沒大沒小,忘了尊師重道,老教授聽了一臉無奈,嘴角綻出一絲苦笑。

我們究竟有多老?不可說,不可說。如老太太的棉被,蓋有年矣!正經一點,注意聽現任系主任的簡報。系主任有點中年發福,放起一張張五彩投影片,本系的發展輝煌耀目,不可限量……系主任突然頓住,想了一下:「諸位學長,我在系裡還算是有點輩分的,但學長們畢業那年,我才五歲。」

阿土又拿起麥克風領唱校歌。發現歌詞由某名教授撰寫,內容一般,改個校名,這歌詞在其他學校也適用吧!阿土大概患有「苦戀校歌症候群」。我們的音樂細胞早都退化,練了三遍還唱不出味道來。

阿土沒閒著,除了校歌教唱以外,一有空檔無論是在旅遊車上、筵席前後,就把麥克風杵在某同學的面前,逼著人家報導數十年的人生經歷,作口述歷史。老傢伙們潛意識中還遵循著古之明訓:滿招損、謙受益。不會自吹自擂。即便如此,經過強迫性的自我表述,方知座中高手如雲,個個來頭不小,在自己的領域中獨領風騷,闖出一片燦爛的天空。就像大鼻子,學術成就不凡,不到四十就是美國名校的正教授。因協助家人製作衣服,略略動個腦筋,發明重要公式,能精準測量男子長褲褲襠的尺寸,顧客滿意度幾乎達到百分之百。要知道世間男子因為褲襠的設計不良,分成中間偏左和中間偏右兩類,飽受痛苦。大鼻教授的公式如能推廣於世,將造福人群,不知解救了多少男子的「襠下」問題。他只用目測,就指出阿土的褲襠壓迫性過強,長年虐待小兄弟。

老小子們經歷了幾天幾夜歡愉不盡的時光隧道,流連忘返,樂歪了也樂翻了。相聚總嫌短暫,離別是苦。告別宴上,舉杯笑談卻多了一份哀愁。

後來阿土和幾位同學建立的網頁,一下子蓬勃起來,有人翻箱倒櫃找到幾十年前的照片,貼到網上,年輕的我們個個都帥呆啦!被遺忘了的老故事、破笑話,不斷出現。網站經過大家的悉心灌溉,內容愈來愈活潑豐富。

一個多月後,突然接到阿土的電郵:自同學會之後,老覺得不舒服,入院檢查,發現腹部積水,抽出來有兩千cc。大約是幾個月來籌辦同學會,累垮了。

又接到他的簡短電郵;醫生宣判了我的死刑,檢查結果是第四期膽囊管癌!

阿土的病房有一面大窗戶,俯望著景福門。神色疲憊,吊著點滴,他半靠在床上,不見招牌笑容。

「睡得還好?」我問。

他搖頭:「很淺。根本沒胃口。」

腹部隆起,半坐半躺的姿勢也不舒服,他不時地扭動著。

「昨天又抽了兩千cc,總共八千。」

「厲害,股市也剛攻上八千點,和你同步。」阿土笑得衰弱。

「開始治療了嗎?得先解決腹部的積水吧!」

「明天會診,開刀太晚了,多半要用化療。」

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。阿土想起他最高興的事,有次打小白球,他矇了個「一桿進洞」。球友們扯起紅綢子、開香檳酒,大肆慶祝。可是阿土的運動細胞並不怎麼發達呀!我提醒他:「大一上體育課,大家看你跳遠就起鬨,記得嗎?」他一臉茫然。阿土的跑姿很獨特,手臂和腿的擺動幅度不小,臀部卻無起伏,只平穩的做直線位移。他一開始跑,我們就在沙坑旁齊聲喊:「土仔,土仔……土仔落到土裡去啦!」

糗事歷歷,都滿好笑的。

阿土失神望著窗外,說:「可是我不服氣!」

「別這麼想,病痛不由人。有人認為生場大病能消罪業,補償自己做過的壞事。」

「我沒有做壞事,」他大聲抗議:「我一直都在做公益。」

平時似乎能說會道,我一時語塞。

建議上網看看,同學們說不定又弄出什麼新花樣來。他略微坐直,筆記電腦放在肚子前面的小桌子上。這個姿勢對他的腹部壓力更大,不久便累了。起身告辭,我說:「我回去向同學報告你的近況。」

「好,你是我的新聞局長,發言人。」

阿土最後的電郵:剛剛做了今生最大的決定,放棄化療,要多和家人度過最後的時光。打電話過去,阿土在休息,請轉告,我下禮拜去看他。阿土沒有下個禮拜了,星期五就離開塵世。

追思阿土的文字,一篇篇在網站上湧現,語多傷感,一片悽哀。才經歷了一場畢生難覓的歡樂之旅,阿土卻驟然而去,讓人火辣辣的捨不下。

有位同學寫著:「兒時群童一起遊戲,忽然有位媽媽召回她的孩子,兒子只得不捨的離開大家。天命不可違,祝福他!」

暮色蒼蒼,夕陽下玩耍何其愜意,群童哪個不貪玩,晚餐時間到了,母命不可違。素來熱心的阿土,先去為我們籌備另一場精采的盛宴了吧!

那首校歌是怎麼唱的?沒人領唱就是想不起來。